半日之闲,可抵十年尘梦。
思来想去,黄渤想把艺术工作室安在景德镇。这几年,他沉迷在雕塑和装置。景德镇的配套太全了,“想要釉,那儿有那成千上万种的釉,想立胚有立胚的师傅,拉胚有拉胚师傅,到烧制有各种窑炉,要啥有啥。”
他的想法有很多,需要时间来完成。现阶段,他希望自己时不时去待它十天半个月,搞点自己的事。像周作人说的:人这一生,除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,须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,生活才觉得有意思。
眼下,黄渤正有作品在青岛西海美术馆展出。《浊浪》源自他小时候在海边游泳的经历,“海里时常有玻璃瓶、塑料袋,我有时游泳回来,身上挂着一堆东西。”直到见了更澄澈的海,他才知道—原来大海本该如此。他在海边捡拾垃圾,融入《浊浪》的创作,这件展品已经去了很多沿海城市。
在海边成长、生活多年,大海早已成为黄渤的母题。就连执导人生第一部电影,都要找一座海岛。他喜欢游泳、潜水,他是PADI全球海洋大使,也在推广海洋公益。去年年底,因为去艺术圣地迈阿密,见到了享誉全球的传奇设计鬼才—菲利普·斯塔克(Philippe Starck),工作完成后还有几天间隙,他决定去墨西哥潜水。
这是黄渤人生第一次洞潜。在坎昆图卢姆,有很多休闲潜水员可以进入的洞穴,抬头可见天光。带上向导和水下摄影师,黄渤就出发了。水下的世界令人叹为观止,洞穴系统、奇异的钟乳石柱,神奇的耶稣光,海水淡水交汇的“盐跃层”,以及如梦似幻的水下硫化层,处处让人流连忘返。
“我们下潜的口非常神奇,有各种各样的洞,水质清澈,能见度在100多米。感觉跟伙伴像飞在前面,而不是漂在前面,因为已经意识不到水的存在了。”他走的是“芭比娃娃线”,路线结束的地方,有人放了一个被鳄鱼咬住的芭比娃娃,提示再往前走就是专业洞潜潜水员的领域了。
这些年黄渤一直都有考高阶证的机会,但他始终没考。“淹死的都是会水的”,人一旦有了能力,就总想进一步探索,每年都有洞潜大神遇难的消息。“洞潜有规范和要求,用的是蛙蹼,潜水动作幅度很小,一旦把水下的泥踢出来,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。一旦找不到自己布的线,基本上就over了。”
“芭比娃娃”再往前,要换高压氧气瓶了。洞也变得奇幻莫测,有的会越来越狭小,洞水的水流变得湍急,它会把人往前推着,一旦被挤进一个小洞口,想退都退不回来。“我知道自己拿了高阶证就会忍不住,尽管不给自己做危险事的机会,去的地方是相对安全的,把它控制在最美好的阶段。”
这几年,黄渤越来越享受这种“浮生半日闲”。从前工作往后推迟了,他会抓心挠肝,现在乐得安然,赶紧过几天清净日子。疫情那几年,他看着树尖从光秃秃的到发芽、开花,就想到自己之前浪费了多少感受生命的时间。“我挖了个鱼池子,养了一些鱼,喂了好大好肥了,特别漂亮,但其实你也没时间看。前两天我杀青回来,在那看着鱼,喂喂鱼,觉得特别好。”
去年夏天,黄渤拍了电影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》。从前每次来香港,都是匆匆掠过铜锣湾、尖沙咀,望着高楼大厦。这回能待下来了,他买了一张八达通卡,坐着地铁到处转,才知香港有很多人迹罕至的地方。有许多无人的海滩和离岛,又因为社会保障服务很好,去哪儿都不甚危险。
“像去了另外一个地方,它根本不是香港。”一张船票,几十块钱,一两个小时,就来到全然不同的地方。熟悉的建筑风貌远去了,眼前是一座小渔村,仿佛东南亚某个不知名的地方。黄渤下海潜水,这些地方常年没有人潜,螺长到拳头那么大。他捡了很多,带回剧组给大家煮着吃。
他也坐巴士去老茶楼,吃几顿本地早茶,一笼一笼的蒸物,虾饺、烧麦、流沙包、凤爪,还有白雪雪的肠粉。香港的店老板,脾气都是“无得顶”,声音大,但就是做东西好吃。黄渤常去各种街市小馆,寸土寸金的地方,好馆子有的在二楼,有的在小巷。他拿出在青岛做的虾酱,和当地人交流美食。在这座城市,人的边界感很强,他可以肆意溜达,到处走,“享受一个正常人能享受的一切”。
香港有很多行山径,他带着工作人员堪景,也自己去徒步。人走在山间,一面看高楼大厦,一面看无人海景,非常的美。有一次带同组演员、团队去石澳,路很好走,几乎没有爬升。他买了烧烤食材带着,到公共烧烤区域,买木炭、烧烤网,租个小炉子。看着大海吃烧烤,再来几罐啤酒,直到天渐渐黑下去。
“我这个人很喜欢爬山,平常要说特地过来爬山,也不现实,这回就逮着了。”著名杂志刊登了最美十大城市路径,香港占两条,一个是龙脊,一个是麦理浩径。后者全长100公里,8个郊野公园,翻越20多座山头,精华路段在一段二段,用了五六个小时。前面是水泥路,后边开始陡峭,要踩着泥路、石阶和石头走。
这里生态特别好,露营的人有的醒来就看到野猪,黄渤见到了野猴。“就在你头顶上,好几只,大家养成了不投喂的习惯,所以它们不会主动过来。”他翻阅一座山头,又来到靠近海岸的浅滩,水流很缓,极为清澈。“从高山上往下看,能一直看到水底,有点儿马尔代夫那个意思。”
临近年关的时候,黄渤又发了一首新歌《林素娟》。没人知道林素娟是谁,包括词曲作者,但这首歌让黄渤唱得很好。“特别有人物感,有故事感。”原本这首歌前面还有一段口白,诉说自己把一个人弄丢了的心情,增强了情景感,但最终没有录—因为觉得有点儿矫情。
这两三年唱的歌,都收录在专辑《这些年我为你攒下的歌》里。从2021年开始,他每年发一两首,陆陆续续发了五首。“今年还有两三首要发,”黄渤说,最终想做成一张完整的专辑,“唱歌这件事,从小坚持了这么长时间,也许这张专辑就是个句号,那我也得把这句号给它画圆了。”
从年少时在歌厅驻场,到日后成为演员,歌唱一直是他念念不忘的、未竟的事业。“越是没完成的,越让人心心念念。”黄渤的早年奋斗经历像一部传奇,他是中国第一批驻唱歌手,带着自己的音乐组合巡演过千场,又成为舞蹈OG,教舞蹈七年,全国各地走了一圈,回青岛开了厂。
现在回想一下,七十年代生人,充分享受了人生的自由。青岛作为中国最早开埠的城市之一,一直广泛接收外来文化,八九十年的很多风潮,都先从这开始。这一代人,接受了完整的教育,青年时期有丰富的精神世界,他们是中国崛起的经历者和奋斗者。尽管黄渤在成长中有来自家庭的阻力,但时代提供了丰富的选择,他也没有辜负这个时代。
“那个时代的青年,有冲出去的勇气,有很多想做、可以做的事。就说我姐,高中毕业去广州闯荡,拿货回来,自己开一个服装店。现在回想起来,我姐一个女孩子,只身前往南方,大包小包坐着火车回来。敢想敢做,还很勤快。”而他自己的快乐回忆,就是领着一群小伙伴,看着地图指哪儿去哪儿,到了就找最火的场地演出,完事把钱一发,大家都凭本事吃饭。
他二十好几之后,才决定报考北京电影学院,成了班上的大龄学生,这事搁到今天,想都不敢想。像《学爸》的故事一样,每个人的路径,在他童年就被决定了,考大学、考研乃至考公,仿佛不这样走就是不对。但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物质尚未丰富,但人的内心是松弛的,选择是多样的。
“我上大学的时候可幸福死了,一点都不焦虑。在社会上经历了那么多,忽然来到象牙塔,每天拿着饭盒吃饭,不用管挣钱的事,不用管别人,没有顾虑。”有的人经历了考学艰辛,到校园就放松下来,黄渤正相反,他那时如饥似渴,到处旁听课程。“摄影系、美术系、戏文系,晚上累了回宿舍一躺。”
余华说,人生是旷野,不是轨道,但人没有轨道,是到不了旷野的。黄渤的人生前三十年,一直生活在旷野;2006年拍了《疯狂的石头》,他开始进入“轨道”,成为拥有高票房的演员,三十岁到四十岁是高密度的,拍了大量的影视作品。有时一想到后面排着好多事,就会产生沮丧。“像被套在一个什么东西上面,不干也得干。”
巅峰时期在2012年到2014年,徐峥电影《泰囧》,周星驰电影《西游降魔篇》,宁浩电影《无人区》《心花路放》,陈可辛电影《亲爱的》陆续上映,作为炙手可热的国民影帝,他忙得团团转。“为了抢时间,一拍就是十七八个小时。早年的不安全感,让自己无法节制,不管吃不吃得下,反正就一股脑往下塞。”
四十岁之后,他进入最游刃有余的阶段,表演早已得心应手,像一个老手工匠,手边有无数趁手的工具。但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,“一切都太顺了”。“我害羞是这样的,心疼是这样的,着急是这样的,”黄渤比划着,“凭你的经验演戏,没有任何错儿,但没错和好,它是两回事。”他想打破,想找到新的感受。
来时的那些轨道,让他通往今天的路,现在,是时候尝试拆掉了。
他想走入新的旷野。“我现在可以主动一点了,不等着别人找过来,我去做一些自己想要的电影。”影视是一场协作,有时个人的能力无法扭转全剧,这也是他这几年热衷雕塑的原因,可以毫无顾忌、专注地完成一件个人作品。“人最幸福的时候,就是一瓶子不满,半瓶子咣当,我对它越无知,越想探索。过几年你回头看看,当时做的那些东西,肯定很幼稚的,但它就是那么有乐趣。”
黄渤说,人生的很多路径,就来自这种一知半解的探索。他还说,自己的人生比别人晚。同龄人风华正茂的时候,他还在寻找自己的路,等身边人节奏放缓了,他正停不下来。他说这样也好,如果成名太早,可能人生也没那么积极。这几年开始做艺术,松弛感越发明显。
不知不觉,他已来到40+的最后一年。想起29岁那年,他正在跟管虎拍戏。晚上去敲他的门,说:“咱俩坐会儿,这么一转眼,都要30了。”临出门前对方说了一句:“咱俩都好好的。”前几年管虎过生日,忽然意识到他已到天命之年,黄渤惊得差点坐凳子上,半晌才开玩笑的说,“你(管虎)已经是个50岁的‘老’导演了。”
如今自己也来到这个门槛,才知这种感受。有些事越发看淡,有些事依然热衷,一遇到就兴奋得不行。“以往有过的东西就会看淡,比如说再领一个什么奖,你已经不稀罕要向别人证明什么了。我画画也好,雕塑也好,其实都是通过不同材质的创作在寻找答案。途径也好,答案也好,有一天又发现别的了,我再去寻找新的答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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