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译
甲辰龙年立春这日,北京人疏日朗,有了过年前特有的安静气氛。整个拍摄也很静,一身白西装的张译一进入拍摄区坐在桌前就呈现出思考、出神等沉浸状态,背景是流淌的钢琴曲,现场有一种不徐不疾的节奏。
反差的是,他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。采访一开始活跃气氛说,“哎呀是你呀”。《三大队》之后再见,我们在一种友好又温馨的氛围里开启了对话。
卸妆后的他一身深色运动装,清瘦,略有白发。作为一名实力派男演员,他像一股清流,处处有自我风格,对工作有一种极致深沉的爱,从艺的出发点是当年因为两场话剧泪流满面,后经历多年微时,近30岁因为《士兵突击》才被外界看到。而这几年作品影响渐阔,他却甚少露面,你能感受到他建立了一套清晰的做事情标准,也划定了一条泾渭分明的与外界的界限。
但剥开“界限”这层壳,他的创作活力、浪漫志趣、对故乡深沉的爱、对名利有意无意的疏离以及自我审视与成长,让人看到他是童心未泯、充满善意又极具思考的一个人。作为一个人,他非常饱满。
热闹是别人的,张译的世界自成一体。这恰让他拥有了一个演员构建复杂人物的能力。
张译
张译很忙,2023年共有《满江红》《无价之宝》《刀尖》《三大队》4部电影、《狂飙》《他是谁》《欢颜》3部电视剧问世。在24年张艺谋导演的春节档电影《第二十条》中,也有他友情出演的身影。
虽然出演的是一个配角:学校的张主任兼单亲爸爸,但他演出了角色的复杂感,戴上眼镜看似斯文,实则绵里藏针,还有下巴不住颤抖的微表情。另外在饭桌摔手机以及和马丽打起来的戏,都极具张力。
和这部电影的缘分是,去年夏天他得知张艺谋导演要拍这部电影,张导跟他说你要愿意过来探班就来玩。张译就开心地去探班了,合作就此产生。张译觉得可贵的是,“他哪怕邀请你客串,都帮你拓宽一个小领域,建立一点自信。”
虽然一年几乎没拍戏,但其他的工作并不少。下半年三部电影密集路演和宣传,让张译一直在路上。对此他开玩笑,“我下半年指着路演为生,每天吃着路演的饭,喝路演的水,挺像四处化缘的一个僧侣。”
张译
此外,他跟着中国国家电影代表团出访了俄罗斯、格鲁吉亚和爱尔兰,带着自己主演的两部电影《万里归途》《悬崖之上》。这带来了崭新的视角,“跟着电影代表团出访,让你知道原来世界其他角落的观众对中国电影是有热情的,你也愿意看到别的国家观众以及在海外华人同胞对中国电影的看法,也会有一些感悟。同时跟海外的同行学习,也是对海外市场和拍摄环境的一个考察,对增强文化自信、帮助我们的电影走出去,有巨大的帮助。”
张译有了更多看世界的机会,他还前往南极参与了关于生态保护相关工作,呼吁大家减少碳排放。站在完全没有居民的南极大陆,冰山的水下部分让他感慨只有亲眼所见才知有多美。这又是全世界最安静的角落,他的感受是人类如此渺小,自然如此伟大。
更震撼的是一两百年内人类的遗迹。早期的科学考察站,瑞典的、智利的等早被遗弃了,还有人文痕迹在上面,当年的居所、交通工具、坟墓都在,让他感受复杂,“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”。
如此不同又丰富的一年,给了张译全新的活力,“2023年对我是非常难忘的一年,一个吸收养分、喘口气充电的过程,”他的落脚点是,对于2024年“一切归零重新出发。”
张译
最近张译跟朋友一起做时下风靡的MBTI测试。申奥导演测出来是指挥官,路阳导演是倡导者,张译是建筑师。
采访中说起这一点,他有点疑惑,不太理解建筑师所对应的具体性格解析。工作人员搜索后告诉他,“INTJ,富有想象力和战略性的思想。”他开心起来,“这个解释还不错啊。”
关于INTJ,更详细的解释是“想象力丰富却很果断,雄心壮志但注重隐私,充满好奇心但从不浪费精力”,这有助于了解张译。但借由这个测试,他想说的是“光测试都这么多种人格性格,实际生活当中人形形色色,作为一个演员,任何人问我说你还想尝试什么,我很难回答出准确的答案。我们这个职业穷尽一生都不一定能把哪怕是一个小种类、小群体演完,只能演沧海一粟。”
这段话的语境是,去年七部作品多部出圈,特别是电影《三大队》叫好叫座,有声音说张译出演了多个警察角色,性格多是轴、忍辱负重、热血难凉,希望他有所突破,尝试不一样的角色。
他对突破当然有意,但并无执念,“尝试是我个人的主动行为,突破是大家的评价。”何况尝试后也有被外界说还没突破的情况,“可能你尝试的类型和过去还是有近似之处,类型首先就相近。”
何况演员是个相对被动的职业。有人期待他演绎正亦邪的角色,“亦正亦邪当然好,但有时候也得看作品。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能达到的。你要依靠的是剧本、导演、团队,依靠的是合作伙伴,依靠的是你这部戏上映时观众的兴趣点。”成就一部作品有太多复杂因素。
张译
这也从反面说明,一年有七部作品成就多个爆款有多难得。除了天时地利,更有他对创作的独到理解以及无尽的心血。
年过四十,正处于男演员最好时光,张译在创作上根源性的支撑是什么?
“北方文化。”在出演完《士兵突击》《我的团长我的团》之后,张译接到了《生死线》里的何莫修一角,一个单纯快乐、不懂人情世故的归国专家。在准备的阶段,张译就感觉碰壁了:人物小传做不下去,角色身上的绅士风度、欧洲逻辑离他太远了。
他想到了东北方言。一度他很不喜欢自己的东北方言,总追求一口标准的普通话。当用“东北话”表演时,他找到了感觉。何莫修这样一个从小在国外的中国人,语言是他的根基,于是张译说台词的方式变成了外国人说中国话的样子,演绎出角色的格格不入,直到确认了自己的身份,口音变回普通话,终于变成了一个中国人。
这给了张译创作上很大触动,“原来我的根是在东北文化或北方文化上,我重新投射眼光去回看我的故土,不停吸取,用故土上的文化滋养我自己,慢慢就找到了自己创作的根。”
张译
“小时候的环境、社会逻辑关系影响着你当下对世界的判断对吗?”
张译毫不犹豫地说,“每一个人都是这样。离不开,这就是你的根。”
这个冬天,他的家乡哈尔滨爆火。他自豪地表示:“黑龙江这块宝地有着营养价值最高的一块黑土地,夏天是一望无际的绿色,冬天是冰天雪地的白色,秋天则是山分五色。到了漠河还能看到极光,这是多神奇的一块土地。”
这里温差巨大。在张译的感受里,哈尔滨冬天最冷时,室内达到二十六七度,人穿短裤T恤,室外零下32度,温差将近60度。但这里的人体魄强健,室内室外转换并不感冒。“温差巨大给人的成长拉伸度很大,激发人的丰富性。”
松花江绕城而过,是张译对浪漫最早的认知。“过松花江度周日,在太阳岛放松一周紧绷的神经成了我家的习惯。划船、野餐、戏水、捞鱼、采摘、打球是多少年不变的项目。”他恰是水瓶座,“爱看水、爱听水的声音、闻水的气息,爱流连于江畔,尤其秋天的风景,落英缤纷间透着一股苍凉的美丽。”
张译
现在江畔也是他最爱去的地方。只要回哈尔滨,必须要去松花江边走一走,哪怕一个人都没有,去闻闻那儿的味道,还一定得走下台阶抚摸一下江水。小学六年级他第一次看见拍戏,也是在江边。
张译第一次对电影好奇,是1988年电影《红高粱》上映时。那个时候电影院又能看电影又是学校开会的礼堂。有一次学校开完大会把桌子一撤开始放电影。他很好奇,荧幕上的画面是如何产生的,怎么就有演员,怎么就有高粱地。于是跑到舞台后面,一看啥也没有,黑乎乎的,但神奇的是,银幕是反过来的。
2018年《一秒钟》开机,30年过去,张译40岁了。在开机仪式上他感慨,30年前他看着张艺谋导演的电影银幕背面,30年后走进了他的电影世界这块银幕。而且《一秒钟》里恰又有一个环节,他站在银幕后面去看电影《英雄儿女》。
三十年一梦,“这不是冥冥之中的缘分,是什么?”
张译
张译的从艺之路曲折又让人振奋。
1996年冬天他因为两部话剧泪流满面,于是考上了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成为文艺兵。但文工团九年他几乎没有上台机会,为了突围,他曾跑组几年却一无所获。有一天看到同跑组的一位四十多岁男演员被现实捶打的狼狈,张译放弃了这条路。
又一个十年过去,2006年张译出演了《士兵突击》被外界看到,一路逆袭成为今日的演员张译。
职业生涯堪称一路飞升,张译是怎样的感受?
“我没飞升”,他把境遇归结于运气,“观众是我们的衣食父母,衣食父母不想给你这口饭吃的时候,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权利去做你热爱的工作?观众愿意看你演戏,你才有资格去干这件事儿,所以没有什么个人飞升不飞升,我只能说我勉强跟得上观众不断提升的审美,这就算是我最幸运的事情。哪天如果我掉队了,跟不上观众的审美需求了,我也就离开我的行业不远了。”
这两年巨大的流量袭来,作品不播出时张译却像消失了一样。
张译
他说自己过了爱分享的年纪。和外界保持距离,他并无为角色营造神秘感的考量,反而是个性使然,他社恐。电影路演时,跟没见过的观众对谈,他完全应付自如,“那是我的正式工作。”但如果有朋友说你来见见人吃个饭,他就心生恐惧。
一到人多的环境、有陌生面孔的环境,张译就想逃。特别是别人要跟他合照,他从小就怕照相,这也带来了很多误解。有人不理解,你是演员,天天在镜头前演戏,摄影机都不怕,为什么怕照相?
“别人不理解你,会觉得你不合群儿。其实我们有这种心理问题的人,内心是非常痛苦的。自己的问题自己都说不清楚,也没办法指望别人去完全的理解你。养过猫的人都知道,猫在恐惧时想跑跑不了的时候,毛是炸起来的,是为了保护自己,但在外人看起来会觉得你为什么那么凶?”
更深的一层心理,他对声名洞若观火。他曾在此前的采访里说,“我喜欢雪中送炭,不喜欢锦上添花,那种繁华和热闹一旦变凉会很惨,还不如一直保持低温。”
这让他离一个“明星”形象甚远,甚至有所矛盾,但由此自成一体,且幽微复杂的心境恰让他拥有了构建复杂人物的能力。
张译
拍摄前几天张译跟几个朋友聊工作,好朋友兼老乡小宋佳突然指着张译说,你又搓脸,你都搓成猫了,满脸大褶子。张译这才意识到自己会下意识经常搓脸。“一是我脸干,不爱抹东西,还有一尴尬、紧张就容易搓脸。”
这是他身上与年龄不相称的青涩,或者说少年感。“时间和岁月想要夺走,但是我就是不给。”他笑道。
前不久的中国影协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,所有人都穿正装,张译一个人穿着夹克外套,拍大合照时站在正中间,显得有点不安。“这叫穿错衣服了。我主要的紧张是人太多了,对于一个社恐患者来讲太吓人了。”
金鸡奖颁奖典礼上,所有人严格控制表情,他滑动平移,一副要溜了的表情。“我当时已经不知道到底该干什么了,一个社恐患者已经失去了表情管理。”
他身上很纯粹的点还有,带着某种文学性,个人介绍是,“张译,演员、哈尔滨人、萧红的邻居。”依然会自我追问形而上的问题,比如演戏的意义。
张译
现在他找到了答案。一是这是他热爱的事业,“很幸运从事了喜欢的这门艺术,也希望给这门艺术以尊严,当然也有了生活(基础)。”二是,这份工作让人感到快乐、感动或温暖,有着巨大的社会意义。
他参演的《士兵突击》和《我的团长我的团》的粉丝自发成立了一个组织,多年来为抗战老兵募捐,还捐助了十几所希望小学。曾经一个刑满释放的人员给张译写电子邮件,大意是:我在刑期快结束那段时间,天天在监舍看你的《鸡毛飞上天》,因为这个戏我思考了曾经失败的人生,明白了自己的错误,找到了未来的人生方向,我想真的好好地拼搏一次,把我的人生尽量画上一个完美的标点符号。张译欣慰,“原来我们的戏有这样的社会价值,这不是我个人的作用,就是这部戏的作用。”
演戏也给张译力量。比如演完《三大队》里极致追凶的程兵让他拥有了更开阔的心态。“程兵的故事是真人真事改编的,你会如此感慨,如此唏嘘,换上我能否有力量去承担责任、去迎接未来的生活和工作。这种角色给了我很大的勇气,让我有更大的怀抱去拥抱未来的挑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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