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姐似乎永远不会疲倦。聊天从晚8点开始,一直进行到9点半,整个过程中她始终状态饱满,声调高昂,常常回答完一个问题,停顿一两秒,又想起一些细节来,于是紧接着自己补充下去。马姐很爱笑,几乎每句话的结尾都带着笑意,即便是早年间许多艰辛的生活记忆,也在她的笑声里失了重量。很多从社交媒体上认识她的人,都曾被这种笑容感染。
在小红书或抖音平台上,她是“63岁模特”“时尚博主”,关注久一点儿的粉丝还会知道,她有个时装梦,曾是上海第一批个体户、在“服装第一街”上开过店,又在生下女儿后赶着第一拨出国潮只身去日本学服装设计;她还有个演员梦,曾参演过岩井俊二的电影《燕尾蝶》。马姐并不在乎自己身上的标签,她只是继续做想做的事,穿漂亮衣服,过着她的生活。聊天中马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“好玩”,生活里的一切在她看来好像都充满乐趣。用一句现在流行的话来说,精神状态遥遥领先。她还有好多事想做,还有梦要追。她认为,先锋就是“敢做第一个”,而她正用自己的人生印证着这句话。
故事从遥远的80年代开始。高中毕业后,马姐被分配到一家食品厂做学徒,每天的工作是在流水线上包装糖果。8小时间机器一刻不停,糖果源源不断地来,大家连厕所都不敢去。吃午饭也要轮流,一吃完饭,车间主任就会出来催开工。为了防止糖凝固,车间里常年开着冷气,一年四季,马姐都要穿着厚厚的棉袄做工。一个月的工资是33块。
这样的记忆太过深刻,直到现在马姐有时还会做噩梦,梦见车间里发生故障,“糖出来以后都粘到一块了,那就全部报废了”。
转折发生于一次偶然。早班下班后,马姐常常去哥哥开的服装店里玩。有一天她站在店里,突然有客人问她:“你身上的衣服好看,可以卖给我吗?”实际上,那件衣服是她自己买布料找人加工做的。她便找人又做了一件,就这样卖出了她的第一件衣服。
“当时我的直觉告诉自己,我是可以做服装的,而且可以自产自销。”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,上海刚刚出现“个体户”,在工厂端着“铁饭碗”的马姐动了辞职开店的念头。
她来到当时有“上海第一服装街”之称的华庭路,下决心从零开始。“启动资金”是她向同学的哥哥借来的700块,“按照我当时的工资,不吃不喝也要囤两年多”。但她相信“船到桥头自然直”,许诺三个月内还上。
她用借来的钱买了缝纫机、一大匹蓝色格子布料,找到裁缝做了七种款式,回家学着自己踩缝纫机。第二天放到摊位上,标好价格,其中一款“一片式自然褶皱喇叭裙”吸引了很多人来问询。马姐立刻找人帮忙赶工,裙子开售后,很快成了华庭路上的“爆款”。三个月后,她不仅还上了借款,还有盈余。
快到冬天的时候,她开始尝试进外贸单,看上哥哥店里的一件中古“巴黎式大衣”,上身窄下身宽,宝蓝色,呢质,做完开售不久,同一款式竟在全上海流行起来了。“后来整个上海宝蓝色的呢料都进不到了。”
她很喜欢那几年自己的状态,一间小店,做着喜欢的事情。她的生意经是“不能做满”,一种品类做到90%就换,上海市场饱和了,就跑外地去销售。日子流水一般地过,她总有过下去的办法。
再次出发是1987年,当时国内正掀起一阵“出国潮”。马姐已经结婚,刚刚生下女儿,到女儿11个月大的时候,她想,是时候“出去看看”。“做服装的时候,朋友给我一本日本杂志,我看了就觉得他们非常时髦。我觉得我们在国内看到的东西有限,就很想走出去。”
最初的计划是先读两年语言学校,而后在东京文化服装学院(Tokyo Mode Gakuen)学四年服装设计。马姐找到担保人交学费,放学后打工攒生活费,每个月剩余的钱则寄回家里去。
打工的地方是一家卡拉OK,是日本上班族下班后吃东西、唱歌作为放松的地方。一开始她语言不通,只能洗碗、洗碟子。洗碗间隙有客人跟她说话,她会让他们写下来,等空下来就翻词典、做笔记。读语言的两年间,她每天白天9点半到4点上课,晚上6点到凌晨4点工作,睡前背20个单词,醒来先复习单词再起床。她的钱包里常年放着女儿的照片,逢人就给人看。想家的时候,她会一个人躲起来,哭得很伤心。
终于挨到进入服装学院,她梦中的时装世界。马姐最喜欢立体裁剪课,因为不需要背书,“很有想象力、很自由”。她记得,自己因为没有画画基础,上课总迟到,“因为把设计图画得太精致了”。当时班主任很看好她,对她说“马桑你一定要念到毕业”。但她最终没有成功毕业,中途因为担保人生病,她的求学之路就此中断。
异乡的生活还要继续,后来的日子里,她干过珠宝店也进过美容院做销售,还去做了清洁工。每天干得满头大汗,她却很开心:“没有那么多烦恼,只要用力气就好了。吃饭的时候饭是香的嘞,男同事们吃一大碗,我也吃一大碗。”她像一株根茎强健的野生植物,落在哪里,就能在哪里生长起来。
马姐毫不掩饰自己的表现欲,在做演员这件事上,她认为自己是有天赋的。参演《燕尾蝶》的经历给了她更多信心。
“我们语言学校的一个好朋友也是上海人,他跟岩井俊二认识,负责电影里所有中文的部分。当时我在外面,他打来电话说有一个电影拍摄。我也不知道是谁的电影,反正听说拍电影我就很开心,我就回家拿了几张照片,就去面试了。”那年她36岁。
“你是哪里人?”“上海人。”“你看起来不像上海人,像混血儿。”“你怎么会来面试?”“拍电影很好玩嘛。”试镜的情景还历历在目,马姐记得,导演拿了两张台词递给她,她看了觉得,这个角色是“一个很坏的女孩子”。“当时我坐在一个硬硬的木板凳上,就往后一坐,把一条腿衬在板凳上,一只手架着,拿着那张纸,另一只手夹着烟,跩跩地念完了台词。”
一个礼拜之后,马姐收到了录取来信。开拍那天她很紧张,“第一次有三十几个人,拿镜头对着我,让我很震撼又很兴奋”。但入戏后,她很快进入了“放空”状态,“我在房间里,拿着一个塞满衣服的洗脸盆正要走,一个男人跟我讲他怎么苦怎么烦,要把一个小孩塞给我。我说烦死了,我自己都烦死了。然后他把钱塞到我胸前。”马姐回忆,“原本好像我是要放下手上的道具,但那个瞬间我做了一个不经意的动作,我看到塞在我胸口内衣里的钱露在外面一大半,就用嘴把它叼出来了。刚好导演看到了,他就说这个很好,待会儿你就这样表达。”
马姐从小就向往镜头,“看到别人拍东西就心痒”。还在华庭路卖衣服的时候,有一天长城电影制片厂来这里拍电视剧,她看到那么多人,觉得“机会来了”,就渴望入镜。“我就找事情引起导演注意,最终争取到了主角。”演戏在她看来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。扮演另一个人让她觉得开心,拍广告也很开心,镜头前的她像是找到了主场,“一个特别爱表达自己的人终于有地方去表达”。
回国之后,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上班,是为了爱情。“可能是日本待太久了,回来以后也离了婚,就觉得我漂了十几年,现在为了自己生活一下,好好恋爱一下也没有错吧。”分手后,她跟朋友合伙开过包子铺,也炒过股票,曾经的“传奇岁月”,仿佛自此成了尘封的记忆。
直到54岁那年,她再露锋芒。因为爱美、爱穿搭,马姐常常拍照。女儿把她的照片发到朋友圈,两三次之后,就有杂志找来想邀请她参加拍摄。在女儿鼓励之下,她再次转行模特,几年后又开始尝试自媒体。
“我觉得我应该火。”马姐笑着说。她的自信源自亲身经历——她已经习惯于自己走在路上的回头率。事实再次印证了她的直觉。她发的第一条短视频,是在街头对着玻璃随手拍下自己的造型和穿搭,这一条就火上了热门。如今她在社交媒体已经成为百万级博主。
她享受这种被关注的感觉。“我很喜欢我自己。虽然到了外婆的年纪,但我不像一个外婆,所以我叫 ‘马姐’。”现在她每周至少花两天时间经营自己的账号,引来大量粉丝支持,也不乏一些恶评,但她从不内耗,也没有流量焦虑。她只关注当下,相信“一件事情做到新的阶段会有新的想法”。
马姐也说不清自己对“时尚”的感知是从何时开始的,她只记得,上小学的时候自己就被老师点名,让她“把头发梳下来”。中学时候,她穿一条军裤,因为尺寸太小就自己改了,穿去学校,被班主任要求回家换掉。这种格格不入,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特别。
到日本三年后,她逐渐形成自己的穿衣风格。她喜欢高堤耶、山本耀司的设计,“很中性,与众不同,但又很简单”。她也喜欢杜嘉班纳,“很花,又很高级”。她喜欢草间弥生的画,在房间布置了很多色彩,但穿衣更喜欢极简的黑白。
“穿得高级不用花很多钱,关键是穿出个性。会穿的人,一件白衬衫也可以穿得很时髦。”马姐的时尚理念是“不追赶潮流”,她喜欢百搭的款式,很多衣服甚至穿了几十年,但她会用新的搭配,让它们看起来毫不过时。她也讲究面料,尤其喜欢棉麻,“穿得舒服”很重要。
她对“先锋”的定义是,敢做第一个。“每个设计、穿搭都敢于突破,敢做没人做过的,穿没人穿过的。”
敢做的个性贯穿在马姐一次次重启人生的经历中,人们常常评价她“潇洒”,而她觉得一切都很自然:“我只是每个决定都自己做主,不受干扰。去做的时候也不图结果,坚定地去做。”
对于困扰当下年轻人的时代症候群,马姐认为,迷茫是对自己的不肯定,而浮躁是因为选择太多,不能割舍。“选择你足够喜欢、足够热爱的事情,选择一个做下去,去创造机会。不要那么着急结果,先打好基础,就像种竹子,五六年才长根呢。”她说,“实在想躺平就躺,躺一下就有结果了。躺平一下也没关系的。”
她珍惜这些年带给她的历练,相比年轻的时候,她觉得自己更加勇敢、坚定、沉稳。现在她喜欢长时间独处,在家学做饭,找一部好看的剧,或者一个人听着歌跳舞,享受每一天的生活。
如果人生可以重来,还会这样过吗?马姐一秒之内就给出了答案,“回不到过去,也没有如果”。63岁,她还在不停出发,“新的人生刚开始,我还要在T台上走到八九十岁”。“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做演员,想试试演一些大姐大、妈妈桑什么的。”马姐说,“应该挺好玩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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